一切都可以“互聯網+”。
在移動互聯網的大時代背景下,互聯網的邏輯正在沖擊所有的行業認知,“互聯網黑話”逐漸替代了我們本來簡單明了的表述。看似這是一種流行的做法,卻無處不在顯示著來自互聯網的詞語霸權,把互聯網以外的認知都“拉齊”到互聯網的話術體系中來。當你習慣這一套互聯網的話術之后,也已被成功地綁架上了互聯網的戰車。
但除了這種表面上的話術邏輯讓人警覺,更重要的是互聯網對產品的存在邏輯、價值判斷等更值得人深思。互聯網的產品邏輯在自己的行業中是驗證過沒有問題的,但如果所有的行業最后都被互聯網邏輯影響和同化,忽視行業邏輯與互聯網邏輯之間的差異,進而失去了自己行業的初心和堅守,恐怕不是一件好事。
沖突一:從用戶出發&從內容出發
從用戶出發和從內容出發,這是出版業和互聯網行業源頭上的不同,但又是大家都在努力尋找平衡的地方。
2014年,我進入某互聯網大廠工作,大廠旗下有一網址導航業務。老板認為用戶看到網址導航,點一下網址就跳走了,停留的時間太短,影響網址導航業務的廣告價值,于是就成立了三塊業務:小說、旅游和教育。這是三個內容模塊,業務目的就是讓用戶到了網址導航頁面之后能夠停留下來,停留的時間越長,網址導航的廣告的價值肯定就越大,至于這三個業務能不能掙錢,并不重要。
有一次當時分管的高級副總裁有點遲疑地說,“你們一年四五個人也就1000多萬的收入,不太明白為什么要做這個業務,我隨便和一個大公司簽一年的廣告你們都要干好幾年”。這就是互聯網公司的邏輯,他們做此業務的初心并不是因為此業務能給他們直接帶來多少收入,而是因為這個業務可以帶來流量,這是可以預判的。流量能夠帶來更多的變現途徑和價值,同時他們得了便宜還賣乖。
后來,公司業務調整,這塊業務以幾萬塊錢現金加流量包的形式,打包賣給了深圳的一家公司,這家公司投了1億的現金才拿到控股權。最后一看,到底什么更值錢?是流量,業務本身就值幾萬塊錢而已。互聯網公司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:21世紀人最貴,不僅僅是人才的人,更重要的是作為流量的人。有人就有了流量,有了流量就有了一切。
這個邏輯和出版業的邏輯其實是矛盾的。互聯網公司所有的初心,都是從“用戶”出發——當然這是他們自己高大上的說法,所有的產品開發都是為了最后形成流量,再用流量去尋找變現的途徑。因為所有的消費,最終都來自人本身。所以叫“從流量出發”更準確一些。互聯網的產品邏輯是:我要你覺得。
但出版業的邏輯出發點是內容。編輯根據自己的理解和判斷提出選題計劃,找自己認為合適的作者去創作,圖書出版后再主動展開一系列的營銷宣傳讓人知道這本書,然后通過渠道的力量把圖書鋪滿力所能及的書店,最后吸引人來購買圖書,完成整個鏈條。出版業的邏輯是:我要我覺得。
一個從末端出發,一個從頂端出發;一個努力聚攏流量,一個努力鏈接渠道。這是互聯網邏輯和出版業邏輯的不同。
這兩年,出版業在互聯網邏輯的訓導下,開始以格外積極的心態擁抱互聯網,在互聯網公司的幫助下“觸達”用戶,一下子實現了多年以來想做到的事情,而且在產業鏈條上實現了“沒有中間商賺差價”。但其實流量投放、坑位費、折扣、各種投入一點也不少,全都進了互聯網平臺的兜里。看起來是自己直接面對了讀者,但這都是在平臺的加持下,平臺如果有了新的興趣方向和品類拓展計劃,一旦減少流量投放,就立刻被打回原形。
互聯網給出版業造成了一種假象:我們是來幫助出版業的,跟我走,有肉吃。最后我們可能發現,這并不是真正的從用戶出發,而是從平臺出發。平臺確實沒有像傳統的出版業渠道一樣要多少折扣、多少返點,但通過收取各種看似合理的費用悄悄就把錢掙了。最后互聯網平臺換道了,平臺上的用戶也跟著人家換道了,出版業“觸達”的用戶可能也消失了。
沖突二:掘風口上的金&找到合適角色
互聯網公司都喜歡做生態,希望用戶進來之后就留下來別走了,這里什么都有。這就是出版業和互聯網的另一個不同點。
所有的互聯網巨頭都在不斷拓展自己的業務邊界,凡是能掙錢的業務、人有我無的業務,都要通過自主開發、并購等方式完善起來,至于最后通過什么方式變現盈利,那是以后的事情,要的就是一個“生態”。生態建設過程中,互聯網公司依靠著背后的資本市場,瘋狂燒錢,不計成本,補貼、折扣、破價,瞄準人性的弱點,把圈子炒起來、把市場鬧起來,等最后人滿為患、其他行業被沖擊得七零八落的時候,開始變現收割。
這個過程中每個行業都有機會。能夠迅速適應市場變化做出對應調整的第一撥人,很容易就得到早期的紅利并可能成長起來。后來進入者,就只能在激烈的競爭中掙扎尋找殘留的機會。這些獲得的紅利,并不是來自行業自身的發展、完善、提升和變革,只是來自互聯網生態圈子建設的附屬效應。所以這種紅利是不長久的、不可持續的。一旦生態圈建設完善,這種紅利期就隨時可能消失,接下來要面對的,就是在生態圈子的新條框中重新洗牌。
出版業是一個非常垂直的行業。盡管表面上看起來閱讀這件事情覆蓋到了所有的人群,但是產業上中游的生產銷售,卻是一個相對垂直和專業的領域。整個出版行業一年的產值,甚至不如一個大型互聯網公司一年的營收。出版行業的這點產值和盤子,放到互聯網的池子里去,可以濺起一些水花,但肯定翻不起大浪。
因此,在互聯網邏輯呼風喚雨的過程中,當代出版業受到的沖擊很大。所有以前需要通過文字、閱讀才能獲得的資訊、知識,互聯網都有更便捷、更簡單的替代品。
出版業要不要融入互聯網的生態圈?答案是肯定的。
當整個社會都互聯網化了,沒有哪個行業可以例外。但是從互聯網生態中去掘一桶風口上的金,還是在互聯生態中找到一個自己最合適的角色扮演,值得思考。前者,意味著我們所說的“快錢”,利用生態建設初期的原始積累需要,迅速收錢,短期數據表現良好;后者,意味著我們要堅守行業的底線,在熟悉生態圈子規則和未來趨勢的前提下,選擇一個自己更擅長、更持久的融入方式,收益在于長期,和自己行業及企業的高質量發展。
沖突三:互聯網大數據&出版業大數據
從大數據出發,對互聯網和出版業,則是一個矛盾的邏輯。出版業也想要大數據,但只能是求而不得。
出版業最好的大數據公司是開卷,每年定期提供市場銷售趨勢變化、品類增長變化等。但開卷的大數據和真正的互聯網公司大數據相比,無論是從數據規模還是數據及時性、覆蓋的受眾范圍,都有一定差距。目前出版業的大數據在電商平臺可以做到實時監控,但大部分都只可遠觀,并不對外開放,而且能做的也僅僅是監控,對數據的挖掘處理基本還處于表面。
與互聯網最近的網絡文學和有聲書領域,大數據的使用和挖掘要更好一些。比如網文網站和有聲書的平臺,會根據用戶階段性的流量表現,及時調整自己的運營策略,甚至調整自己的內容策略。在有聲書的平臺上,內容方甚至可以通過用戶的收聽情況、跳出率以分甚至以秒為單位對內容進行調整,以更加符合用戶的喜好。但這些目前在紙書的出版鏈條中基本做不到,出版業本身就是數據滯后的,因為用戶并不直接對應內容生產者,甚至也不對應平臺。一位讀者購買了某本書,但并沒有人知道他讀到哪兒了、讀的時候心情如何、他是如何評價這本書的好壞、他讀到哪里會落淚感動或義憤填膺……
互聯網用大數據洞悉用戶的一切,在大數據面前,所有的物種都是透明的。數據決定產品成敗,甚至決定著一個團隊的去留和公司的存亡與否。數據好,加大投入;數據不好,換條賽道重新開始。出版業現在也格外重視數據,但大多注意的是當下的銷售碼洋數據、品牌性數據,如各種獲獎,對趨勢性、用戶維度、內容維度、市場維度的數據關注還不夠,這也與出版業自身的數據積累不夠、數據的來源和質量不夠有關。
互聯網能夠高速發展,和大數據的挖掘有很大的關系,大數據里隱藏著流量的所有行為邏輯。大數據并不總是準確的,所以互聯網的產品邏輯更新很快,數據一變,產品就變。20世紀90年代時,一款產品迭代,可能需要十年的時間;21世紀前十年,可能需要5?10年的時間;近十年,這個時間縮短到了三五年;接下來可能時間更短。但幾千年來,出版業本身的產品和行業邏輯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此巨大的迭代更新,出版業作為一個“慢”行業,可以自我變革,但肯定經不起互聯網式的折騰。
互聯網產品邏輯能夠快速更新和迭代的另外一個原因,是他們的試錯成本更低、試錯機會更多。
一款互聯網產品發布前,有內測、公測、灰度測試、AB測,在公開發布給用戶之前,已經經歷了很多輪的數據測試。他們的試錯成本有限,機會卻很多。但是出版業不行,一本書沒有出版之前,沒有人知道結果會怎樣,沒有印刷出來前,連測試的機會都沒有。一旦印刷出來之后,所有的成本也就堆積起來了,不太可能用這些成本進行試錯。一本書試錯的機會只有一次,失敗了,也就沒有機會了。
沖突四:AI創作&以人為本
AI創作邏輯與出版業的以人為本,是最新出現的邏輯沖突。
在互聯網公司,程序員是最值錢的,也是除了各位高管大佬之外薪水最高的崗位。但程序員也可能變成最不值錢的,因為在互聯網公司看來,能用技術解決的問題,就都不是問題。以前還沒有AIGC的時候,程序員通過寫代碼能把很多東西標準化地呈現在用戶面前,現在有了AI,就更方便了,技術似乎可以實現一切需求。所以這兩年經常可以看見互聯網公司用AI不斷侵蝕出版業:創作軟件,只要輸入一些關鍵詞語和情節,就能完成一本書的創作;TTS(語音合成系統),輕松實現從文本到語音的轉換并朗讀;AI錄制,聲音千變萬化,實現聲線定制,主播都可以省掉了……
2023年開年,ChatGPT的爆發,給了所有人驚喜和驚恐:是否有一天,AI會統治人類?從PGC、UGC到AIGC,對出版業來說,擔心的問題則聚焦在了“AI會如何改變內容和出版產業”。
AI能解決一切嗎?那出版業往哪里去?
出版業的邏輯其實不是這樣的,幾千年來,出版業都是“以人為本”,編輯、作者、出版者,都是個性化的人。閱讀是一個非常個性化、私人化的事情,一千個人看同一本書,可能就會有一千種不同的感受。一千個人在同一個網站買同一本書,那也可能有一千個原因。互聯網于是提了一個說法叫“千人千面”,意思是每個人根據你的互聯網使用痕跡,形成了一套AI算法邏輯,最后通過技術給你推薦最常用、最喜歡的東西。但本質上這并不是每個人自己的千人千面,不過是算法自己以為的大不同而已,瀏覽了一本書可能是因為某句話、某件事、某個人、某天頭腦發熱,但不代表就真的是喜歡想看這本書。
這就好像前幾年的“蒜你狠”,因為一些年份的特殊性,農戶蜂擁而上集體種植,最后賣不出去。出版業也是一樣,如果被互聯網的技術算法裹挾,就會發現自己的終端上都是某一類的產品,看到的都是人家通過某個互聯網工具賣得火爆,別人都通過一個工具平臺賣了多少碼洋,可能就以為這就是熱點,市場就是這樣的趨勢,最后同質化越來越嚴重、圖書質量越來越差、藍海瞬間就變成了紅海,徹底被互聯網邏輯打敗。
互聯網的技術有沒有用?當然有用。但這一切都應該建立在出版業自身內容建設的基礎上,所有的工具、應用的目的都是讓內容變得更豐富、更精彩,而不是反過來用工具、應用指導內容的生產和銷售。就像前面提到的TTS等AI工具,確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創作成本、提高生產效率,但同時也失去了創作應該有的溫度,變成了冷冰冰的機器產品。一個行業需要工業化的規模才可能大發展,但出版的工業化不是簡單的流水線,而應該是個性化的小眾定制。一個讀者可能會因為表達風格而喜歡上一位作家,但絕對不會因為一個軟件創作的作品喜歡上這個軟件。軟件的模仿能力再優秀,也很難理解文字之間那種字詞句蘊含的人類的情感。
沖突五:人性的弱點&人性向好
互聯網的切入點和出版業的切入點也不同。
前者瞄準的,是人性的弱點。你嫌貴了,就給你低價、地板價;你不想花錢,就給你打折甚至免費;你不想消耗腦細胞思考,那就來體驗AI;你嫌跳來跳去下單太麻煩了,于是就有了各種聯合、跨店……人性的弱點在互聯網邏輯面前被放大,互聯網看似為用戶提供更方便、更省錢、更省力的產品和功能,但實際上背后通過這些邏輯把用戶抓在自己手里,再在其他的領域利用這些人性的弱點收割。
卡耐基在《人性的弱點》中提煉了這樣幾條處世規則:對別人表現出誠摯的關切;微笑;記住他人的名字,一個人的名字對他本人來說,是任何語言中最甜蜜、最重要的聲音;做一個好的傾聽者,鼓勵他人談論他們自己;談論別人感興趣的事物,使對方覺得重要——以一種誠懇的方式進行。你會發現,互聯網公司通過后臺技術和產品邏輯,基本都抓住了這幾個核心點。
出版人如何看待這個行業的好壞與發展的前景,至少有兩條底線是守住的:文化傳播和文明傳承。出版是一個人性向好的行業,每個編輯策劃一本書,都希望讀者能夠從這本書里體會到人類的進步、社會的發展、 自我的提高,而不是隨波逐流,最后被人收割。
切入點的不同,決定了出版業和互聯網在最終的愿景實現上有著本質的不同。為什么一直以來互聯網上盜版不絕、低價不止,真的是他們無法解決這些事情嗎?用某家電商圖書業務負責人的話說,從技術層面很容易解決,即便是需要一些時間,也是可控的。造成這些現象始終存在,是因為互聯網邏輯里需要這些針對人性弱點的產品存在,才能讓人源源不斷地流進來,形成流量。至于這些產品對某個他們看來弱勢的行業有多大的沖擊,他們其實并不在意,因為他們最后又不指望在這個行業里做大做強。
面對這一點,出版業目前并沒有太多的辦法。互聯網的戰車滾滾而來席卷所有的行業,無論是用戶還是讀者都被互聯網包圍,要想有收益,就只能妥協登上互聯網的戰車。
出版業習慣于打造自己的品牌烙印,因為所有的出版社都是一家一家獨立的機構,雖然表面上其樂融融,但互為競爭對手,需要在品牌打造上做出差異化、品牌化,最終形成自己的品牌壁壘。一名作者、一位編輯可以被挖走,但品牌挖不走。
但在互聯網的邏輯里,人格化才是更容易讓用戶有代入感的操作方式。產品要人格化、功能要人性化,直播自然也要人格化。直播開始,主播出來說我是某某出版社,遠沒有主播說我是某某某更讓人容易記住。大家都記住了薇婭、李佳琦、李子柒,但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背后的公司叫什么名字,最后主播名字成了品牌,同時提升了企業的經濟和品牌價值。人格化的另外一個好處是,沒有誰限制了一個人應該做什么,最終解釋權在本人,可以做一切和人格化相關的事情。
對出版機構來說,進入互聯網之后人格化,是盡快融入互聯網邏輯的一種方式。以直播為例,與其花更多的資源去持續提升自己的機構主播品牌,不如從主播名字到品牌運營都落地到人身上,從更加親近用戶的角度,讓用戶記住一個人格化的品牌。全國幾百家出版社、數千家圖書公司,真正深入人心讓讀者覺得非這個出版機構的書不買的沒幾家。人格化給出版機構的好處在于,不再被自身的品類、品牌價值、受眾群體限制,可以更好地打破自己的業務邊界,做更多的嘗試。這幾年,很多出版機構在紙書出版中都紛紛打造自己的子品牌,其實已經逐漸接近互聯網的人格化邏輯,但還不夠。一個出版機構就是一個品牌,但人格化的互聯網品牌可以有無數個。圍繞一家出版機構的營銷推廣無論如何都只能圍著自己的圈子轉,但圍繞一個人格化的品牌做營銷,方向、策略都要靈活得多。
出版業以前總在爭論到底是“內容為王”還是“渠道為王”,后來時間證明了渠道擁有更大的話語權。無論實體書店還是網絡書店,在面對上游出版機構時都有更多的談判砝碼。讓人意想不到又在意料之中的是,“渠道為王”很快就變成了“互聯網為王”。出版業渠道被徹底顛覆并迎來了一些變化,還談不上變革,因為互聯網沒有興趣變革出版業,他們只是在這里取了一瓢水而已。出版業在努力理解和追趕互聯網邏輯,也被互聯網邏輯刺激,看似找到了新大陸。但所有的出版從業者面對技術浪潮都需要思考,出版的初心到底是什么?互聯網確實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,但進入這扇門的門檻和條件,是不是要擊碎出版業的初心?為了融入互聯網的大潮,哪些要變,哪些要堅持?